跟上海比较,天津人似乎有点土气。这种印象首先是由最直观的穿着引起的。对此,天津人自家也不讳言,反而要标榜:咱是讲吃不讲穿。天津谚语就说:“当当吃海货,不算不会过。”送到当铺去换钱的,首先是锦衣裘袍。
天津人管海产的美味叫“海货”。“货”本是一切商品,却用来特指吃的,这突出了吃的重要。汉朝有一部讲“货”的专著叫《盐铁论》,盐占了第一位。这提示我们要重视另一种“海货”——盐。
天津曾号称“小扬州”(当时扬州的地位相当于今天的上海)。清朝诗人张船山歌颂天津的诗句说“十里鱼盐新泽国,二分烟月小扬州”。天津、扬州两地在大运河上南北呼应,都是漕运的中心。天津的兴起,更有赖于盐业的繁盛。天津靠近“芦盐”的生产基地,扬州则是“淮盐”的行销中心。长芦盐产量大质量好,被誉为“芦台玉砂”,是贡盐中的上品。
盐业历代都是国家的主要财政来源。盐商垄断了盐的经营,成为最富有的阶层。天津历史上的“八大家”,多是盐商起家。在美食之邦的中国,豪华的饮宴,自然也就成了盐商夸耀财富的重要手段。
魏文帝说过“五世长者知服食”,意思是只有富贵的世家才懂得吃穿。那么如果说盐商比一般的阔家更讲究吃,有没有道理呢?恐怕是有的。不要忘记,盐本身就属于吃的,而且属于“味”的高层次。汉朝杨雄有句名言:“盐为百味之将。”盐是统领百味的,那么它的经营者格外夸其美味,岂不正好符合营销学原理,就像纺织品商热衷于时装表演一样。
盐商对吃极端讲究。台湾作家高阳在谈吃专著《古今食事》中,专门为盐商设了一章,其中的举例十分典型。扬州盐商吃鲥鱼,讲究到“出水入锅”,“从江边挑行灶,蒸到宴前上桌”,这样分秒必争,是为追求极端的新鲜。盐商借吃摆阔十分惊人,例如号称“消炎会”的宴席,要在水榭周围“布雨”(用人工制造),保证凉爽,以免影响食欲和味感。
天津盐商的饮宴,也有同样突出的表现。大盐商查日乾在运河之滨建立的水西庄园林别墅全国闻名,曾多次接待乾隆皇帝。史料记载,“各省之庖人(厨师)”凡有一样菜肴特别拿手的,他都要设法罗致到门下。每次宴席都请客人点菜,动员的厨师竟达200多位,因为“不知(客人)使献何艺,命造何食”。
谈到盐跟烹饪的关系,有一则有趣的故事:唐王李世民的御膳房里有一名姓詹的厨工,做得一手美味佳肴。一次李世民问詹公:“美味以何为先?”没想到詹公的回答是“千般美味盐为先”。唐王想,孤吃尽山珍海味,盐算什么,这不是戏弄我吗!遂将将詹公斩了。一位朝臣愤然不平,命御厨做菜不准放盐。唐王吃了淡极无味,才觉悟到道错杀了人,于是追封詹公为王,还给他修了庙。后来詹公在一些地方被奉为厨祖。
淡,也写作“澹”,跟“詹”有关。詹公凭简单的咸味就当上了厨祖,可能是由于一些地方历史上长期食盐奇缺。甚至可以推想,南方人喜欢吃淡,也跟盐的珍稀有关。对应来看,天津人的口味是明显较重的。近年天津名厨师和美食家总结津菜内涵时,一致认为其口味特点是以“咸鲜”为主,还特地把这一口味特点跟天津近海产盐联系了起来,认为“盐业的发展,为津菜带来了厚重性、鲜咸风”。
从美食原理来看,中餐特有的价值标准——鲜味,必须有咸味的同时存在才能显现。从菜肴烹饪的具体技艺来看,可以举津菜的“保留节目”之一“独面筋”为例。此菜尽管突出甜味,仍然得保持其咸味本色,于是要求用先加盐后加糖的技巧,来呈现“里口咸、外口甜”的特殊效果。里外的不同,吃起来就会感受到先后变化,口味也就不再单薄浅显,这就是所谓味道的“绵长”。
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津菜跟盐业关系密切,但历史上天津的餐饮业界却不曾拿詹公当祖师,而是信奉名厨易牙,这不但毫不矛盾,反而是深有道理的。(高成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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